渎神
她的陛下拥有整个天下,她是王。
恢宏的殿堂,圣上高坐龙椅之上,伴随忠诚敬畏的行礼,高傲的帝王才微抬起手臂,俯瞰众生一般施恩:
“平身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抬头,近侍时她从没有胆量去看她,威仪的帝王自带的气场像是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坎上,只有远远地,和群臣一起觐见圣上时,她才敢微微抬头。
天子居高堂之上,而臣子臣服于下。
是这样的神明拯救了她,哪怕她的家人死于武皇的命令下。
杀祖父之仇每夜都在敲打她的心脏,为什么不报仇,为什么要收手?
她明明有很多方式治她于死地,安详也好体面也好,出于泄愤让她死也不安宁也好。所有的念头都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消失殆尽。
“上官,我知道你恨我,”她的声音也是极其空明冷静,她甚至亲手斟了一杯茶给她,“但我欣赏你。”
把一个仇人养在身边是很冒险的,尤其是已经实施刺杀过她的仇人。
可她还是怜悯的,心疼她只剩一人孑然一身,怜她惜她懂她。
只有圣上才懂她连父亲都不理解的志向,她们才是最懂对方的人。是她们灵魂上的契合才让她得以侍奉在旁,幸得恩宠常伴。
神明看她一眼都是浪费,她的眼里是不会有她这样的蝼蚁的。
即使是蝼蚁产生了不该有的渴望。
“你觉得,礼部侍郎这封奏折,到底要和朕说什么?”折子随意地扔在桌子上,等着交流对象捡起来重新阅读。
约摸一会儿,就听得到严谨小心的回答。
听了几句,女帝就笑出声:“你知道,我不想听这个。”
静默一会,她才说了实话:“兵部申请的军饷,怕是有一部分进了尚书令的口袋。”
“既然这样,”她红唇微启,声音轻到只有她能听见,她俯身接旨,又一次成为了她的代言,“是罚是降,你看着吧。”
“是。”她后退两步,在殿堂中央行礼。
上官婉儿不敢回头看她,哪怕她知道每次处理完事务她都会闭眼小憩。可卑微的人连多看神明一眼都是罪孽。
圣上赐予她莫大的荣光,使她有幸成为天子的代言人,使她一人之上万人之下,朝堂的大臣无不称她一句忠心耿耿。
她已经获得很多东西了,但人呐就是会贪心,她已经不满足与只是日夜见到她的容颜,不愿止步于内舍人这个身份,
今日被赐坐与旁,她微抬眸,看到了一直受圣上宠爱的男宠。她微微一愣,看着亲密的举动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,心口处莫名升起难言的嫉妒。
就那两眼,似乎被圣上收在眼底。
“上官,”她眯了眼睛,透露出一丝危险的讯号。
她猛的回声,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,她赶紧跪下认罪。
“请陛下责罚。”
她应该记住的,陛下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后宫男子,而她只能在于陛下的两侧,却最终不能成为她心里的那一位。她不能,也不配去争抢。
她可以重要到被赐坐,但也绝不可挑战陛下的底线。
可欲望在心里泛滥开来,想要,这一企图已经开始慢慢占据她的大脑,仿佛只要再看圣上的容颜一眼,她就能做出不可估计的事情来。
“罢了,你起来罢。”
跪起身时恍如隔世,在听到那句话之前和之后,她脑子里过了很多东西。
同样的她也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心里龌龊的肮脏的思想。
她不敢,可她想。
她曾问过陛下,为什么千方百计都要把人的罪安牢了再定罪,陛下贵为天子,完全可以独断的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最高位上处置那些人。
可陛下说:“可朕如果要成为明君,就要按规矩办事。”
她抬手执笔,在册子上从容地点下一个“允”字。
而后扔给她,像往日一般闭上眼睛,她的声音波澜不惊,如她的字一般:“去吧。”
那个时候她也仍然不明白,只是俯身接下一步一步离开大殿。
快要走完的时候,她听到后面的话:
“你还小,上官,以后就会懂人言可畏的重要性了。”
偶尔回想时她懵懵懂懂,扣着手指,看着那些奸臣终于难逃执法,不甘心地一边谩骂她一边被押入大牢秋后问斩。
现在,她在逆光中看清楚圣上容颜时,那一根筋可算是连上了。
忠诚的侍从是不会对陛下有非分之想的。
她可以选择成为逆臣,成为假借皇恩偷天换日的奸邪。
就让她做一个坏人吧。
她果然就不能成为陛下口中的“贤良”。
她不需要再隐瞒自己,也不需要迎合大众,在所有道貌岸然的嘴脸中,她坦坦荡荡地露出自己的模样。
陛下说的对,她想,亲自赐酒看着那人红着眼睛大声申冤。
人言可畏。
陛下何尝不饱受这些流言蜚语。
“上官婉儿,你,你这是大逆不道!”
彼时她还有兴趣看着他。
“大逆不道?”她有些好笑。
她蹲下来,御赐的衣裳拖在地上。
“薛怀义,不是我要杀你,”她笑的张狂,就像她的作风,“是陛下。”
“欺上瞒下恃宠而骄,”她的眼角流露出一点锋芒,“陛下怎么可能会留你?”
地上的人还在嚷,还想再见一眼陛下。
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冤枉,这一次,你都得死。”
她不再觉得自己配不配同桌而坐,能不能对陛下有一些奢望。她想,就要去拿。
她会清扫掉所有阻碍她的人。
神龙政变与她而言也没有过多难度,这是她的最后一步。
她再次踏进殿见到她的时候,她依旧坐在上面,没有半分狼狈半分恼怒。
这才是她的陛下。
“是昭容吗?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,却好像多了一丝脆弱无奈,让站在中央的人心脏漏掉一拍。
“陛下为何不再唤我上官?”
“我说过,礼数,很重要。”她微微收起眸子,还是像曾经一样教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,“也别再叫我`陛下`了。”
礼数?制度?她有些想笑。
她的陛下就是被这些东西禁锢在扰人心烦的凡尘琐事里,而她就是靠这些将陛下关在了深宫。
“陛下还要挣扎吗?”她抬起头,这次,她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的女帝。
“挣扎?”女帝的眼里波澜不惊,似乎权利的纷争,胜败的结局都不能牵动她的心思,“为何要挣扎?”
这才是她的陛下,世人追求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部分,本身就是最尊贵的人是不会为那些庸俗的事务所羁绊的。
她起身,一步一步走向高位,就像她曾经也是虔诚地走向她。
“陛下现在被牵制住了,”她的眼里有与她手段截然不同的温柔,“陛下终于是我的人了。”然后,她捧起那张时常浮现的脸,珍重地,狠狠地,在女帝嘴角留下一个吻。
陛下教过她,喜欢的要去拿,想要的要去抢。事实证明,女帝得到了天下,而她得到了女帝。
女帝——
她亲手养大了一匹狼。
她赏识她的才能她的志向她的品行,教会了她处事不惊教会了她官场的尔虞我诈教会了她从容淡定。
她将小姑娘留在身边,成为了她身边最得力的内舍人。
以前她也犹豫过,上官仪是她欲除之而后快的大臣,小姑娘会不会恨她?
但是到后来她就作罢了,以前造的孽,今后总会还掉的。
可她渐渐不满了,小姑娘似乎看上了薛怀义,啧,看上谁不好,偏偏看上那个草包?
于是她把小姑娘许给别人,是很不舍,但长居后宫,她也能多看着两眼。
她甚至对薛怀义下手,想断了小姑娘的念想,她要给小姑娘留一个干净的大好前程。
她的路上过于凶险,她还想多护着她。
可谁又想得到自己被反将一军呢?
发动的政变令她有些恼怒,哪怕退位她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。
可,众目睽睽之下主持的人是上官昭容,她怎么忍心?
是她亲手把她送给了别人,小姑娘是怨她的吧?
罢,罢。
她看着走上前的昭容,闭上了眼睛。
该说她武曌悲哀还是幸运呢?
她的小姑娘能独当一面了,但她养大的是一匹狼,而那匹狼将她囚在深宫中。
那个吻落在嘴角的时候,她睁开了眼睛。
可当小姑娘抢到她的时候,她又何尝不是占有了她呢?
因为在她面前,狼永远还是温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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